第二百七十一章 不会拍电影了 (第2/2页)
长镜头拖着观众的眼睛进入室内,一个男人在病榻上奄奄一息,只说出了“玫瑰花蕾”这几个字后便离世。
浓厚的悬念氛围,让观众迫不及待地想要知道“玫瑰花蕾”究竟指代什么、这个男人有着怎样的故事。
也为后面通过不同人的视角去回溯主角凯恩的一生做了铺垫。
因此第一条路老板就用上了长镜头,拍一段周讯的独角戏。
剧本中,周讯和父亲李雪建在十年中落难。
燕大教授李雪建为了保护有留洋经历的女儿,把她嫁给了驻守保定的三十八軍的胡君,后者现在是某部营长。
一般而言,正连级干部,经师级以上单位的政治工作部门批准,配偶是可以随军的。但周讯和胡君一直保持着两地分居的状态。
不同文化背景和悬殊十多岁的年龄差距,让这对夫妻不是很琴瑟和鸣。
周讯认为和丈夫没有共同语言,平日里也算是聚少离多。
胡君对妻子也不甚满意,认为他还充满着资产阶级大小姐的傲气、娇气,没有被深刻改造。
开篇是周讯很不习惯地照顾刚刚生产的小姑子的场景。
摄像机放置在月子房门外的走廊位置,采用固定机位,采用全景景别。
周迅饰演的女性站在房门前,深吸一口气,抬手准备敲门。
这个镜头可以交代故事发生的空间环境,让观众对即将进入的月子房场景有一个初步的整体认知。
同时,通过人物的动作表现出其不太情愿的心态。
路老板看着画面中的显示器发出微调的指令:“赵老师,让人物处于画面中心偏上的位置,门及周围环境合理呈现,为后续进入房间做铺垫。”
“OK!”
推轨镜头结合跟拍,跟随长镜头进入房间。
周讯敲门并听到屋内回应后,推轨镜头开始启动,摄像机跟随她慢慢进入房间,保持较低的拍摄角度,大概在她的腰部位置。
这是一个叙事细节。
70年代的农村妇女和周讯这样带着显而易见的小资女性的差距很大,就从这婀娜的腰线上就看得出。
跟拍从背后跟拍她的脚步移动,拍摄她一边走进来一边观察屋内情况的过程,展现出她对伺候月子这件事的生疏和些许无奈。
“咔!”
路老板想了想更正了此前的指令:“进入房间以后,少做一些摇移吧,不然人物的心理立不住了。”
赵飞点头,秒懂他的意思。
摇移太多,把床和家具都晃到镜头里,可以增加场景的丰富度和空间感,但是不利于表达此时周讯心情的郁郁。
周讯回到原位,所有人就位,路老板却突然站起身来。
不知道为什么,今天他怎么拍都不对劲,感觉进入不了状态。
每一帧,此前在他脑海中的预演,再到镜头中都是如此的陌生和疏离,好像。。。
好像回到他前世在北电第一次碰摄像机一样。
他踱步过去查验了一下灯光。
这段戏是在房间窗户的位置放置的主光源,模拟自然采光。
使用柔光灯箱,光线透过窗户纱帘照射进来,使整个房间有一个基础的明亮度。
“老吴,待会看情况微调一下,周讯个子不高,要避免出现过亮的高光区域或过暗的阴影,确保人物在各个位置和动作下都能有合适的光线效果。”
“好的,导演。”
老吴也是跟着他好几个剧组的老灯光师了,还是第一次看见他这副捉摸不定的样子。
这是昨天喝多了还怎么?
这段一镜到底的设计独具巧思。
开场是固定的全景镜头;
接着是推轨镜头结合跟拍,跟着长镜头进入房间,也就是刚刚咔掉的地方;
然后是中景环绕镜头展现人物互动,大概15-20秒,宋嘉第一次入境。
最后是近景切换镜头捕捉人物表情细节,这里需要用手持摄影辅助,以及全景收尾的固定镜头。
周讯倒没觉出有什么异常,第二遍仍然是完美发挥,只不过又在中景镜头里被喊了咔。
她疑惑的回头,看到以往在片场潇洒肆意的路老板更加疑惑的表情。
他皱着眉头走过来,自己左右模拟了几次,又看了看大摇臂的位置。
“摇臂镜头跟随周迅的动作,当她转身去拿桌上的热水壶准备给小姑子倒水时,镜头要慢慢下降并平移,保持中景。”
“然后再近景拍摄她拿水壶、倒水却不太熟练差点洒出来的动作,突出她业务不熟练的状态。”
“懂吧?”
摄影师小陈一脸懵逼,你刚刚不是这么说的啊!
“额。。。好的导演。”
“嗯,再来。”
翻来覆去又咔了几条,第五条终于拍到了周讯伺候宋嘉坐月子的细节动作。
这里使用了斯坦尼康设备,后期再通过剪辑完成长镜头。
在当前这种复杂的室内环境中,通过斯坦尼康的稳定,镜头可以平稳地跟随演员移动,捕捉到连续、流畅的动作画面。
现场的气氛很怪,气压也很低。
即便长镜头结束,也没人敢发出一点儿声音。
路宽坐在大监前皱眉紧盯着画面回放,许久才长叹一口气。
“这条过了。”
周讯心里舒了一口气,这一上午可把她折腾地够呛。
床上的宋嘉更是煎熬,她压根没看出来哪里有问题,为什么要咔?
作为业内有口皆碑的天才导演,出道四年又荣誉累累。
在场的所有人,包括资历最老的赵飞对他的每一次指导和指令都很难生出怀疑的心态。
唯一一次在《返老还童》中质疑的过曝和死黑,最后还被证明了是天才的灵光一现,是路宽进入大师殿堂的敲门砖。
可是今天。。。
场面可真是诡异得很。
对于所有演职员来说都煎熬不已的第一天上午终于过去了。
“姐,路导以前都是这风格吗?”
宋嘉初来乍到,也就跟周讯混得熟悉了些,无论休息还是放饭都亦步亦趋地跟着。
“不是。”
周讯也没搞懂今天出了什么幺蛾子,虽然自己跟他直接合作不是太多,但是从赵飞和几个副导演的反应来看。
这并不是正常状况。
“他以往在片场非常自信。”
周讯回忆着《小偷家族》拍摄的情景:“安排好了灯光和镜头架设,很少再去推翻自己的意见。”
“演员有一丁点儿做的不对的地方,他能马上就指出来,甚至演一遍给你看。”
讯哥儿叹了一口气:“我还是相信他的,应该很快能调整好。”
其实她心里有一种隐隐的猜测——会不会跟不久前的车祸有关?
周讯不知道的是,这样的情况从《返老还童》拍完就存在了。
因此他才会到九寨沟去采风,去柏林大教堂漫步,在牛首山母亲的坟前哀思,想要祛除心中的不安和躁动。
没想到几个月过去了,这股劲儿还是一抽一抽地过不去,甚至在车祸之后愈发地加重了。
剧组房间里,路宽和赵飞对坐小酌,小几上摆满了花生米等凉菜、塘山的特产万里香烧鸡、鸿宴肘子。
“今儿到底是怎么了?昨天讨论奥运开幕式太晚了,没休息好?”
路老板摇摇头,自顾自地端起二两的杯子,酒入愁肠,当地的特产烧酒辣得他龇牙咧嘴。
“出问题了,早就出问题了。”
青年导演长叹一口气:“从剪完《返老还童》就开始了,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
“好像一个画家分不清颜料,作家认不得字了,总之就是很奇怪。”
“害!艺术家嘛,就是神一阵儿鬼一阵儿的,别放心上。”
赵飞陪着喝了几杯,尽量安慰着青年导演:“1993年伍迪艾伦拍了一部《曼哈顿谋杀议案》,属于他一贯的反转幽默。”
“但是影片上映的时候他在电影院看哭了,说自己拍的就是一堆狗屎。”
“他把自己关在布鲁克林的小房子里三个月,94年拍出了转型的《子弹横飞百老汇》,拿到了奥斯卡最佳导演的提名。”
“我见过的每个导演都会有低谷,这很正常。”
路老板当然知道他讲的这个故事,只不过自己的状态远不止如此,他是真的陷入了迷茫,甚至有点儿恐慌。
“老赵,实话告诉你吧,我好像丧失了审视能力。”
赵飞猛地抬头看着他,手里的酒都惊地洒出了几滴。
导演作为同画家、作家等相同的艺术家,除了创作能力外,优秀导演通常是具有自我审视能力的。
就像王晶曾在《圆桌派》里讨论过张一谋拍的《长城》。
主持人窦文涛问他:你们这些导演,在拍烂片的时候,究竟知不知道自己拍的是烂片?
王晶给窦文涛的回答是,张一谋在拍到一半的时候,绝对是知道自己拍的是烂片。
包括后世的《三枪》,需要帮张卫平还债,也只能赶鸭子上架,他自己在这个过程中是煎熬的。
但是为了投资人和剧组工作人员负责,只能硬着头皮拍下去。
像老谋子这样,就是兼具创作能力和自我审视能力的导演。
因此他能干奥运会总导演,因为他具有极强的美学设计和鉴赏能力。
卷轴创意怎么样?
用缶的现场效果好不好?
大皮影戏为什么最后被他执意要砍掉?
他有着身为一个艺术家强大的判断能力,这样的导演一般也能干监制,说白了叫能分清好赖活儿。
另一位相对反面的例子自然是陈开歌了。
他属于沉浸在创作中的导演,我只做我觉得好的东西,不欣赏的人,是你们没有眼光。
我不会去主观地判断这部影片出来,从艺术性、商业性上会得到什么反馈,我只管创作,其余的交给市场。
当然,最后观众会用脚投票,只不过他不会承认自己的失败就是了。
现在的路宽,就突然陷入了这样的迷茫中。
一个简单的长镜头,别说放到之前几部电影里,就是前世的他都能驾轻就熟。
可这一上午拍下来,真真儿的就是那么别扭,说不出来的别扭。
在赵飞等人看起来毫无瑕疵的片子,他从监视器里每看一遍,就多出一种新的想法。
总是不自觉地、天然地否定前述的决策,拍到最后也难以抉择哪一条合适一些。
电影是导演的个人创作,演员、灯光、摄影、配音都是为他服务的。
这种自我审视的工作,别人是替代不了的。
第二天还有工作,两人喝了一瓶白酒就各自歇息。
赵飞离开,坐在椅子上抱臂沉思的路宽接到一个越洋电话。
“马丁?”
“路,听说你要去戛纳做评审会主席了?”
戛纳影展的评审会人员通常会在电影节开始前1-2个月公布,4月初戛纳官方会公布结果。
显然马丁斯科塞斯是有自己的消息渠道。
路老板笑道:“没错,是有电影要跟我推荐吗?”
“基石单元,有一部叫《现在就买》的短片,你可以关注下。”
基石单元是戛纳影展特有的项目,参赛选手必须以就读的电影学院为单位报名。
除了最高一万五千欧的奖金外,他们会被邀请到巴黎去参加驻地写作。
影展官方会给他们提供一个市中心的住所,每月800欧的生活费,提供机会让学员在影院中饱览艺术电影。
同时,基石单元的获奖者,会天然获得自己第一部长片进入戛纳影展的机会,因此很多年轻导演趋之若鹜。
对于影展官方来说,主要是用于挖掘全世界的优秀青年导演,也是为了扶植戛纳嫡系的电影人。
人情往来,全世界通用,路老板一口答应下来:“没问题。”
“你的新电影怎么样,我看了新闻,是一部灾难片?”
“是的,不过拍得很挣扎,呵呵。”
路宽把自己的感受同这位电影社会学家交流了一番。
马丁斯科塞斯从1963年就开始拍电影,他见过的导演无数,很快就理解了他的困惑。
“我在今年奥斯卡结束的酒会上遇到一个人,跟你的状态一模一样。”
“谁?”
“拍《狗镇》的冯提尔,大家都喊他冯疯子。”
《狗镇》是妮可基德曼主演的一部艺术片,具有舞台剧风格的简约布景以及对人性深刻又尖锐的剖析。
这使得影片在问世后引起了广泛的关注与诸多争议,成为电影史上一部极具话题性的作品。
马丁斯科塞斯远比赵飞要懂行得多,给他举例安慰道:“你的情况在不少年少成名的天才身上都出现过,我见过太多。”
“昆汀三十岁拍出了《低俗》,这只是他的第二部电影,就拿了金棕榈。”
“但是此后他沉寂了将近八年,一直到你们在北平认识的时候那部《杀死比尔》才又找回了拍片的感觉。”
“特伦斯三十多岁拍出了《天堂之日》,拿了戛纳的最佳导演,一直沉寂了二十年才拿出《细细的红线》,获得奥斯卡最佳导演提名。”
马丁很欣赏这位青年导演卓越的才情:“就算是黑泽明,拍完《天国与地狱》也渡过了近七年的低潮,这很正常。”
“路,你走得太快了,脑子也太乱了。”
“导演都很容易把自己搞疯,你应该审视一下自己的精神状态,及时拨乱反正。”
路宽听着话筒对面的安慰沉默了很久:“如果黑泽明那样的大师还在世就好了,我想我可以问问他这是一种什么感觉。”
“哈哈,黑泽明不在,你可以去找别的大师,比如伯格曼。”
“伯格曼,他不是避世吗?”
“我可以帮你问问,也许呢?”
伯格曼是大师眼中的大师。
从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开始一直到千禧年,世界上包括伍迪艾伦、科波拉、北野武、张一谋、李安、马丁在内的大多数顶级导演,几乎公认他是世界上最好的导演和大师。
常说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在创作理念相互倾轧的艺术界,能获得这样的认可非常不简单。
伍迪艾伦称他是精神导师,是影坛的莎士比亚。
在伯格曼70岁的生日上,伍迪艾伦表示他是电影被发明出来以后,全世界最伟大的艺术家。
华语导演里,李安是他的死忠。
李安18岁看了伯格曼的《处女泉》,他在采访中当众这么描述自己的感受:
那是我醍醐灌顶的一天,是永生难忘的一天。
我连看了两遍,整个人无法动弹,像是被夺去了童贞。
2006年,李安在拍摄《色戒》时候遭遇了和路宽现在一样的状况,他一度痛苦到找姜志强想要退出拍摄。
后来经过朋友的引荐,他得以到法罗岛朝圣。
没错,就是朝圣,因为想要去拜访伯格曼的人实在太多太多,但是很少有导演能获准进入。
李安向伯格曼倾诉了迷茫和困惑,像个小孩子一样伏在他的肩膀痛哭,令人动容。
两人又聊了一阵才挂断电话,青年导演长叹了一口气,久久无言。
艺术领域上的迷茫自然有。
但马丁斯科塞斯不知道的是,自己心中还有从那个车祸后的梦境就涌现出的,一个重生者隐约的恐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