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血色江陵 (第2/2页)
冬天汉江枯水,急流也少,容易抢渡。战马上岸之后,尚让等诸将人不着甲,也不甩干身上冰水,就策马向笼罩在浓烟中咳嗽不已的唐军冲杀过去。
江陵官军本来也不擅长用长枪,只以弓弩和刀盾拒敌,被快马一冲,守渡官军兵败如山倒,死伤无算,渡船尽入草军之手。夺得渡船之后,尚让才令吓得浑身颤抖的被俘艄公们划到对岸,将主力渡过江来。
渡过汉水之后,前往江陵的道路便是一片坦途。
这座富庶的城市,已经三百多年未经大规模战火。由于当年隋末群雄中的萧铣面对唐朝压境大军,孤身出降受戮,保全了全城百姓,江陵上次被大军洗荡,还是南北朝时代,西魏攻杀梁元帝萧绎时的事情。
久不习战的城兵,面对义军迅猛的攻击,抵抗了数日之后就退入内城自保,把大部分的百姓扔给了草军。能找到些关系的百姓都带着家财蜂拥钻入内城,也有许多人如同黑压压的蚂蚁般挤在内城城门前,而后被恼火的城兵直接连弩齐发,射杀了一大片,才一个个哭泣着逃散。
可笑的是,到草军打算继续进攻子城的时候,荆南节度使杨知温才不紧不慢地从官署里,挺着大肚子,穿着一袭纱帽皂裘出来,声称要到城墙上激励将士。幕僚们劝杨节度换上盔甲,以免被流矢所中,于是杨知温又慢悠悠地赋诗一首,饮酒三杯,声称以诗赋鼓舞士气,才被将佐搀扶着披上甲胄,一步一喘地爬到子城门楼上。
草军的军纪,并不算极其糟糕,至少比起当年的安史叛军,或者河朔三镇的牙兵们,几乎可以称得上王师。
但军队本来就没有不施暴的道理。此番大雪中疾行,破三关,渡汉江,冻死的人马都有二三千之数,加上攻城的伤亡,即便以王仙芝的威望,想要控制义军秋毫无犯,也堪称是白日做梦。
义军之所以在贫穷的地区军纪反而会更好一些,是由于那些地方人口稀疏,劫掠并不容易,不如和乡县说得上话的人谈一谈,征集些物资就和平过境。
而江陵这样富庶的地方,百姓们却往往不会那么顺从地献上自己的财物。富人们常常因为地窖里的财宝被翻出来而失控地率领家丁袭击已经入城的草军,这就不可避免地造成流血事件。
震天的哭声中,鲜血与眼泪洒落在大地上,而积雪早已被践踏得污黑满地,与士民的血泪模糊地混合在一起。
沾了血之后,人就变成了野兽。有人用长枪挑着婴儿作乐,有人剖开孕妇的腹部,有人驱迫父女、母子相交媾,然后斩下他们的首级,将无头尸首推入大街两侧的排水沟中。
这样的疯狂中,某些有正义感的士兵去阻拦他们,都可能被他们当场杀害。
绰影俏立高墙之上,俯瞰着城内一片惨象,叹息道:“被诛杀的自然有平日里鱼肉百姓之辈,但必然还是无辜居多。”
与她并肩而立的尚让也有些感喟,毕竟草军之前从未攻下过江陵这样大的城市,也从未制造过如此大规模的暴行。
王仙芝并非不想约束军纪,但义军本来就是江湖群雄,甚至包括一批新近加入的大别山山民和江汉水贼,拼凑而来。经过前所未有的严酷行军与战斗之后,他们的劫杀欲望,已经很难得到控制。
“自己的谋策带来前所未有的胜利之时,也带来了有生以来见过最残忍的景象。”尚让叹息道:“不好过的情绪,简直要将成就感都全部冲散了。”
虽说乱世当中,本来起兵时就当有这样的觉悟。但真正见到这样的场景,未免令人见之心痛。
为苍生补天的口号,并不能当饭吃。
尚让也知道,面对这样的局面,能做的也就是战后抓几个几十个尤其残忍的出来杀鸡儆猴,斩首示众,以此稍微约束下军纪,安抚下民心而已。
后世史载“江陵城下旧三十万户,至是死者什三四”。
这自然是相当夸大的数字,因为三十万户是城内外的全部人口,而城外人口稀疏,义军还要留兵进攻内城,短时间内绝不可能对城外形成大规模洗荡。
然而江陵百姓的死亡,亦超过了一万之数,相比于全城十五万的口数而言,已相当可观。至于被侵犯侮辱的女性,更不必说。
这次屠戮的规模当然远远赶不上三百多年前,宇文氏鲜卑人在江陵制造的那场浩劫。却也是三百年中,长久未经兵燹的江陵,发生的规模最大的一次灾难。
尚让的用兵战策,模仿了昔年隋文帝杨坚之父杨忠的汉东攻略。然而杨忠当年也参与了西魏攻克江陵的作战,虽然杨忠所部并未真正入城,只是在外围配合,使得杨忠本人双手免于沾染江陵百姓的鲜血,但这仍成为杨忠一生中最大的污点。
“千载之后,后人又该如何评价我尚让呢?”这位容貌清隽的年轻人在城头临着寒风,战袍猎猎,喃喃自语:“是豪杰,还是恶魔?”
他当然知道,如果能到魏武帝曹操、太宗皇帝李世民那个历史地位,什么屠城杀掠,都不值一提。
但煌煌青史,能到那个位置的,又有几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