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风来雨去 (第2/2页)
可当春秀抱着洗干净的瓦罐往回走时,却看见邻居曹大嫂正端着夜壶,将里面的秽物,一股脑倒进了自家门前的沟渠里。
春秀微微皱起眉头,脚步放轻走到曹大嫂身旁:
“这是在做什么,怎么倒在我家门前了?”
曹大嫂随手把夜壶往地上一放,翻了个白眼说:
“我家沟渠满得都溢出来了,你家空着,倒点咋不行?大惊小怪的。”
春秀缓缓道:
“新县丞讲了,蚊虫在脏水里最容易繁殖,还会生出瘴气。”
曹大嫂扯着嗓子大笑起来:
“哈哈哈,你还真当回事儿啦?啥蚊虫瘴气的,我活了这么多年也没见咋着,别在这儿瞎讲究。”
春秀摇头道:
“你要是不清理干净,我就去请衙役过来。”
曹大嫂一听这话,脸色瞬间变得铁青。
她恶狠狠地瞪了春秀一眼,转身快步跑回自家院子,抄起墙角的铁锹就冲了出来。
她来到沟渠边,用力地铲着秽物,动作幅度极大,激起一片尘土。
一边铲,一边嘴里骂骂咧咧:
“你个死心眼子,就会拿衙役压我,不就是倒点脏东西,至于这么较真吗!
“一天天净整些没用的,就显你懂,真晦气!
“难怪文崽阿耶被你克死!”
已转回自家屋子的春秀,听到这声咒骂,脚步立时顿住。
她一步一步走向厨房,动作干脆利落地抽出厨刀。
很快,她站到曹大嫂身后,将厨刀稳稳地架在对方的脖子上:
“你不该在我儿子在家时,说这些话。”
曹大嫂原本还满脸怒容,可当冰凉的刀刃贴上脖子的那一刻,她脸上血色全无。
春秀见曹大嫂已经受到警告,便不再咄咄逼人,继续回家照顾儿子。
自那以后,春秀家附近成了澄迈县最干净的一段街巷。
蚊虫少了,连空气似乎都清新了几分。
而澄迈县的变化远不止于此。
就在本地百姓,还在慢慢接受“卫生”,这个官府推行的新概念时。
琼州岛又有台风登陆了。
这对当地人并不稀奇。
无非是日子过得再苦些,房子搭得更草率些。
捕鱼的要多出海几次鱼,打猎的要多进山打几次猎;
加工槟榔的,则得多去郑家小佛塔磕几个头,祈求太阳能在下次台风登陆前,把湿透的槟榔晒干。
可这一次,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向来在天灾面前对老百姓装聋作哑的官府……
居然开仓发粮了!
事后,百姓们还听说,新县令见台风过境后灾情严重,竟顶着第二轮暴雨,冒着风浪坐船奔赴广州,向节度使府请求物资援助。
而新任县丞黄巢则坐镇澄迈县,不仅命令衙役们下到民间,帮城中百姓搭建临时板房;
还不知从哪儿弄来许多药材,在县衙大堂开设义诊,为受灾生病或受伤的百姓医治,分文不取!
在黄县丞的带领下,澄迈县的灾后重建速度前所未有地快。
等到捕鱼的人捞够了鱼,打猎的人收足了山货,槟榔酒再次上市——
澄迈百姓,全都记住了这位县丞的名字。
“黄巢。”
“黄举天。”
当然,县令的大名他们也打听到了。
许多百姓想把两位好官的名字写下来,自己照着木头刻成牌位,放在家中每日供奉。
可问题是,他们几乎都不识字。
总不能直接去找县丞,让他自己给自己的生祠签名吧?
那也太荒唐了。
正琢磨着,要不要去寻豪门郑家——毕竟郑翊这些天也没少跑前跑后,许多百姓对他的印象都改观了——忽然有人一拍大腿,想起了什么:
“哎,文崽他娘不是识字么?”
“对啊!可这两天好像都没见着她。”
“听说她以前是北边一户人家的大小姐,被拐来的。”
“真读过书啊?”
“别聊了,赶紧一起去啊!”
十几个起头的百姓,凑钱买了草纸和笔,浩浩荡荡地来到春秀家门外。
才敲了几声门,就听见屋里传来一阵低低的呜咽声。
众人心里一紧,赶忙推门进去。
只见平日里独来独往的春秀,正像个死人似的躺着。
五岁的文崽扑在床沿,将稻草被子和蚊帐胡乱地盖在阿娘身上,一边哭一边用小手紧紧攥着被角。
曹大嫂不知从哪冒出来,猛地一拍手,尖声叫道:
“喔唷,人死了!趁还没发臭,赶紧埋了吧!”
文崽一听,哑着嗓子大喊:
“不要!不要埋我阿娘!”
他死死抱住阿娘,生怕坏人把她抢走。
好在其他人没有理会曹大嫂的胡言乱语,而是小心翼翼地凑近查看。
虽然他们之中没有大夫,但凭借多年来的经验,很快便判她染了瘴疫。
且病入膏肓。
“唉。”
众人纷纷叹气。
面对五岁的小娃,也不知该说什么话来宽慰,只能陆陆续续往外退。
有人迟疑着提议:
“不然,去找黄县丞求救?他不是教我们怎么防瘴来着?”
一个老人摇摇头道:
“瘴气未入体时,黄县丞或许还有办法。现在病成这个样子,华佗再世都医不了!”
聊着聊着,这些人很快便走远了。
可文崽却抓住了他们话里的尾巴。
“黄县丞,黄县丞。”
他脑海里浮现出那个给阿娘发粮食、带人帮他家修屋顶的好官……想不了那么多了!
“崽崽去找黄县丞,他能救阿娘!”
文崽跳下床,光着脚就往外面跑。
他虽然没去过县衙,但知道它就在县城中间。
路上,小石子和沙子磨破了他的脚丫,疼得他又哭了起来。
可文崽没有停下。
而是一边跑,一边大声唱出阿娘教他的童谣——
这也是他唯一会唱的歌。
“积水清,瘴不兴。”
“艾草燃,蚊虫散。”
“纱网张,邪难犯。”
“讲卫生,身康健。”
“众人齐,瘴气完。”
“琼州安——”
文崽一路跑到县衙外,用小小的拳头砸向厚重的大门。
即便嗓子已经嘶哑,却还在断断续续地唱着:
“琼州安,救阿娘。救阿娘,救阿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