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一十九章·“他们答,人间。” (第2/2页)
月光落在她肩颈,她未着盔甲,鲜明地暴露了身上纵横交错的剑痕,都是昔日战争留下的痕迹。
酒液润湿了胸襟,她仰头笑道:
“琉哥儿,我不是特别喜欢这个世界,但我这个人,就是见不得他人受苦。看见苦难的人,就忍不住伸出援手。”
“所以,我没办法看着骑士们一个个死去。”
“我知道这是大巫师的阳谋——可那又如何?”
她大笑起来,酒液濡湿衣襟:
“若要赢下此战,必须改换国主。我已经联系了王子托罗罗,托罗罗品性高洁,会是一位好国王。但要推他上位,必须要证明现任国王的昏庸,这需要一个契机——”
苏琉锦抬眼。
他的手指在颤抖,眼瞳在微痛。
他似乎预感到了千琴要做什么——
黑发凌乱的女人落杯,起身,拔剑。
剑尖直指月光,她身躯硬朗,双目炯炯有神,身姿犹如一弯弦月,嘴角含着一缕潇洒的笑:
“——‘圣女’千琴之死。”
“‘圣女’必然具有最善良的灵魂,圣女若被烧死,流言不攻自破,失去民心的国王再不能烧死清白之士,大巫师必被处刑。届时,王子托罗罗将借势上位。”
“我可以杀尽上百个亡灵,却无法逆转一场战争的形势,但‘圣女千琴’可以。如此一来,无需更多骑士被烧死,只需舍我一人,便得太平。”
“我很讨厌信仰这种东西,但若是它能让人们活下去,那我甘当这位圣女。”
“若那火烧尽我身,那便烧!”
“若那剑刺穿我躯,那便刺!”
她的嘴角扬起一抹无所畏惧的笑意,那笑中有狂放、有豪迈。仿佛已化作飘然的云,随风而行,潇洒无边。
她饮尽杯中酒,仰头大笑:
“我名千琴,阿尔查司治下战争圣女!”
“——今日焚我骨肉,我的骨灰将洒过苍山,洒过大地,汇入河流,经饮水植入他人血肉,经落地而生根发芽。”
“明日,这天下万世,苍山河海,盛世太平,皆为我之存续!”
月光清冷。
她大笑三声,转身出门去。
再未回看少年一眼,像是生怕产生后悔与恐惧。
苏琉锦案上,牛奶已凉,一滴未动。
白塔阿尔查司纪年三年十二月二十四日,圣女走上高台,怒斥国王昏庸,细数大巫师十三条罪名,王震怒,欲捉拿圣女。圣女点燃盔甲,自焚而亡。
圣女之死惊动万民,王子托罗罗以亵渎圣女之名推翻亲父,上位为王,颁布御令,整肃军队,暗杀北疆之主。
十五日后,战争平复。
新王托罗罗铸祭祀鼎于高阁,刻《白塔圣女》三百言,焚巫毒典籍七千卷。
自此风调五谷,刑措囹空,足百年无金革之声。
……
夜晚。
苏琉锦为陈平、洛克夏、千琴等人的墓前放下一朵白色伊莎花。
昔日觥筹交错,今日只他一人。
千琴说,她乃伊鸠莱尔之徒,即使死亡,或有一日还会被写出,虽然并非她本人。
月光升起的那一刻,苏琉锦回头望。
昔日一起饮酒的同袍,如今化作一丛丛碑林,仿佛在回望他,问他:
——琉哥儿,你找到了你的答案了吗?
他们仿佛在笑。
月光皎洁,萤火通明。
……
渐修渐现,终能觉悟——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
若见诸相非相,则见如来。
……
苏琉锦回到了承佛镇。
顺着铜风铃的声音,他找到了青玉。
青玉已经从姑娘变成了老婆婆,她笑着拿出几篮奶糕:“我就知道恩人不简单,仍是少年模样。我练了一辈子糕点手艺,琉哥儿尝尝。”
奶糕很甜,很好吃,苏琉锦吃着吃着,想起了千琴,忽然开始流眼泪。
这是他第一次流眼泪,以前或许不知为什么,现在却有些知道了。
人悲伤的时候,原来真的是会流眼泪的。
原来,快乐了真的会笑,悲伤了真的会哭。不知不觉,他竟也成为了剧本中的“成年人”。
伊莎花落了,他不再是小孩子。
“青玉,我找到答案了。”苏琉锦忽然说。
“嗯?什么答案?”青玉温柔地看着他。
“我要去那棵大树下,我要告诉它,我不要再替它观察了。我要当大圣,我要当大帝!”苏琉锦擦去眼泪,郑重说:“从今以后,我是水母大帝苏琉锦!”
青玉听不懂,只是笑。
漫长的岁月没能磋磨她的悸动,只不过,她不再诉说年少的冲动了。
白发少年曾拆掉她手掌的木刺,把她抱出棺材冲出婚堂。那夜她确切地望见了他眼底的星光,他这个人是热的,硬要把他塞进冰冷的地方,他也会冲出来。
世界树给他戴了一个金箍,叫他不插手世间万物,叫他成为听从紧箍咒的“孙悟空”。可他望见这世间的老人,男人,女人,小孩,他开始想拆下金箍,他开始想成为“齐天大圣”。
——若是那一天,他果断拆下金箍成为“齐天大圣”,不再遵从“不得插手世间大事”的命令,挥舞着金箍棒打跑了亡灵族,那位骑士的结局会不会不一样?
李青玉依旧在笑。
她知道自去一别,以自己的寿命,再难相见。她便将自己的厨艺教予苏琉锦,这是她最骄傲的东西。
“琉哥儿,你做饭的天赋不怎么好。”青玉温柔道:“没关系,我会全部教给你。以后,你若是遇见了好人,便做给他吃吧。”
“我以后才不会给人做饭。”
“未必呢,琉哥儿且学着罢,总不是坏事。教你下次做饭时,便还能记着,千百年前有一位叫青玉的姑娘,她在屋下埋了年少的一条红绸帕,在檐下挂了一只铜风铃。”
苏琉锦学会厨艺后,离开了承佛镇,前往世界树。
他的眼神炯炯发亮,脊背仿佛长出了一对长长的、涂蜡的翅膀,帮着他朝着太阳的方向,越走越快,越走越快……
林青环,李青玉,小和尚,说书人,崖边老人,陈平,洛克夏,千琴,大圣。
那么多的面孔,映照在他的眼中。
有多少人还在,又有多少人已经逝去?
他们仿佛都站在河流的对岸,朝他笑。
河流呵,人间的河流啊。
那条萦绕世间的河流,终于流淌到了他掌心中。
——人类不过一滴细雨、一缕风,世间万物本该如晨露般短暂,又是什么让它们变得漫长?
却也是一滴细雨、一缕风。
是细雨滋养,使万事生长。
是春风留痕,令万物出芽。
众生法相,亦如是。
——西游记的结局,“孙悟空”登上天界,不再是“齐天大圣”。
——罗瓦莎的初始,“苏琉锦”拆下金箍,成为了“水母大帝”。
……
莲龛之上,金容湛然垂目,沉香屑落似优昙。
神山下,小和尚捻着佛珠,垂首喃喃:
“如人夜行,未见明月。”
“忽遇明月,见月光照,然不知其为月。
“如盲人摸象,不能见其全貌。
“若得月光照,渐渐识之,是为佛性。
“渐修渐现,终能觉悟——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
“若见诸相非相,则见如来。”
(——《阿含经》《金刚经》《大般涅槃经》化用)
……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
若见诸相非相,则见如来。
伊卡洛斯因何而死?
他们答,人间。
……
……
“唔……!”苏琉锦捂住头。
他松开了苏明安的手,轻轻喘气,无奈道:“后面的事,我想不起来了。”
苏明安沉默了好一会,才从厚重的记忆缓过神来:“刚才那些是你的记忆吗?”
苏琉锦道:“是苏琉锦的,但应该不是我的。”
苏明安略微停顿……这话什么意思?
苏琉锦拉着他的手,笑着:“好了,跟我一起走,前往我们真正要去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