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 安车行(8) (第1/2页)
秋后。
本意是秋分以后,是一个关于时间节点的简单词汇。
但是,在农业社会,秋后意味着太多的东西……因为秋分同时意味着秋收结束,所以秋后才有了充足的粮食,才有了充足的牲畜,才有了充足的民夫,才避开了酷热……甚至,秋后无名河流的水流会渐渐变缓从而方便通过,而秋后的大河依旧足够充当运输干道。
秋后问斩,秋后算账,秋后开战!
而自三征大败,大魏解体,群雄并起的那个夏天来算,如今已经越过第六年,进入第七年了……或者换个算法,以江都军变,黜龙帮压制河北、司马正回归东都、白横秋西入关中那一年算起,也有三年了。
这三家,该兼并的兼并,该清洗的清洗,该建国建国,该称帝的称帝,该当元帅的当元帅,该立行台的立行台,没有什么余地了,就连东都跟黜龙帮的不战之约都只剩几个月了。
那接下来,无论怎么计较,怎么花里胡哨,若是不动大刀兵,都是难以想象的。
“人生除泛海,便到洞庭波。”
一身素色锦衣的白有思走到真火教那个著名的湖中岛真火观木门前时,忽然驻足,扶着腰中长剑望向了一侧那烟波浩渺。
“白总管说的好。”杜破阵虽然少年时没怎么读过书,也一直以大老粗形象示人,但就连那窦立德都能在短短几年长进这么明显,做了小十年盟主的杜某人当然也不是昔日登州偷羊贼,自然晓得一些风情,懂得一些言语。“这洞庭湖是平生所见的大湖,竟能内中生浪,除却大海,根本想不到哪里能比。”
随行人极多,无论是周边官吏,刚刚降服却还没来得及走的湖南叛军首脑,包括联军下属,哪里缺凑趣的?只是按照身份,最上头的那批人里面有一个就是林士扬,而林士扬这厮凡事必与杜破阵针锋相对,连白有思的脸面都不顾及,所以大家闻得杜白二人说景色,第一反应就是等着林士扬来做讽刺。
果然,林士扬随即冷笑:“杜盟主也知湖海之大吗?”
“杜龙头自登渐淮,自淮入湖,生平种种,堪称湖海豪气,如何识不得湖海之大?”白有思似乎是被林士扬的姿态给弄烦了,直接来做驳斥,甚至是训斥。
林士扬也晓得过犹不及,便只负手冷笑。
而白有思依旧立在木门前,望湖兴叹:“倒是我,记事起便在西都,然后少年上太白峰学艺,青年往东都入仕,一直在暴魏朝廷与关陇贵种里往来,虽见识了不少人物,却不晓得天地之大,一直到这些年,东游两海,北进天池,南入洞庭,才稍微有所见识。”
“不管如何,白总管既晓朝堂,又知草木,到底是比我们这种草莽只晓得湖海之气强多了。”杜破阵当然要捧回去。
“我可不止是又知草木,当日我去东夷,还知道了另一件事。”白有思缓缓道来。“杜龙头,你晓得吗?彼时竟有人专门告诉我,我只是被我那位大英皇帝的父亲收养的螟蛉之女,其实另有身世。”
周边所有人几乎全都目瞪口呆,不少人更是本能去想,怪不得这对父女竟然生分到如今刀枪相对……但转念一想也不对,因为按照这白娘子说法她是去东夷那一回才晓得这事的,而在这之前就已经是黜龙帮的人了。
所以,是白横秋一开始就主动排挤这个厉害过头却非亲生的女儿?
这老头这般小器还能做皇帝?
没错,惊愕、混乱、怀疑,最后的不解。
而正混乱着呢,简直让他们慌乱的信息又来了。
“他们说,当日我父亲随杨斌伐陈,就在这巴陵城破敌后,于这湖中真火观内,在一个要点燃的柴火堆上寻到了我,从此带回家抚养。”白有思平静叙述,仿佛是在说别人的事情。“他们还说,赤帝娘娘看顾我,在妖岛给我存了位置,想让我去妖岛做领袖,远离这中原是非……只是我没答应罢了。”
此时堪称秋高气爽,洞庭湖上更是微风澜澜,波浪轻涌,但这木门旁的空气却似乎凝固了一般。
对于在场的聪明人来说,很明显有一个“这是胡扯”到“她没理由胡扯”的反复震荡过程。
因为真没必要呀!
就湖南诸侯这点歪瓜裂枣,值得吗?
而且当着这真火观的大门说什么赤帝娘娘的安排,不怕被嫉恨?
所以……是真的?
苏车还在发懵,另一名降将许玄忽然想到什么,神色激动:“是这样的,张大哥曾说过,当日巴陵守将既是南陈大将又是我们真火教嫡传,几乎被认为是下一任教主,所以当日杨斌跨江而下,湖南则倾全力以助巴陵。最后还是兵败,湖南子弟中的精华尽丧,而那守将之前将妻子与刚刚出生的女儿安置在这里,说是一旦兵败,就举火自焚,结果人死了,却没有起火。事后教中又与暴魏媾和,所以才让湖南与他们离心离德……我记得那大将是姓吕……”
“姓什么无所谓。”白有思制止道。“我来这里多日,已经查探的清楚了……而且这件事情,我若不认似乎个人境遇更好,只是既然到了这个地方,若不坦诚反而可笑……我说出来,只是因为确乎有这么一回事罢了。”
众人不免凛凛,而湖南降将们虽然被封了嘴,却忍不住相互挤眉弄眼……他们本就是败兵之将,若是能直接寻到这条路又如何?
巴陵降人转运到淮西当然可行,但若能留在湖南襄助这位又如何?
林士扬也没有觉得太过于难以接受——毕竟湖南降人虽然是自己谋划的对象,可按照他的思路,无论如何这洞庭湖周边的降人降将是轮不到他吃的,他要吃的是湘水上游几家势力。
没错,即便是他,思来想去的,也觉得白有思说的是实话,并不是刻意要抢自己嘴里这三两肉。
白有思丝毫不管这些人的想法,直接转身走入那木门中,然后来到当面的巨大火盆之前,拍了拍手,然后合十,却是扬声来做祈祷:“至尊在上,自唐室南渡,天下已纷乱数百年,暴魏无德,不能守大业,以至如今又遭离乱,今日回初生之地,又见真火熊熊,唯愿天下重新一统,早得安泰,不使黎庶受苦,不让妇孺乞活,愿将来天下太平时刀剑为犁,真气铸堤,人人化龙。”
说完,也不再割什么衣角衣袖,只从腰中取下来时准备好的一个小囊袋,将一些今年新收之粮米倒入火盆中。
烈火受粮,初时哔啵作响,继而有微微爆焰,这都是正常现象,但接下来,爆焰既起,非止不落,哔啵声竟越来越密集,彷佛里面投入的不是一小把,而是源源不断的粮食一般。
再往后,并没有超出大家的预料——爆焰越来越大,以至于在小岛的上空形成了一只威凤,继而一飞冲天,直奔云霄之上。
很显然,赤帝娘娘的真火再度对白娘子的祭祀给予了明显的回应,但有人想起白有思之前的自陈,猜度这可能是宗师自为的异象也说不定……唯独若是人家这么做了,至尊也不发怒,岂不是说明至尊也认呢?
就这样,众人心思复杂,随着白元帅进入观中。
此番过来,一则是要做祭祀,二则是要讨论如何处理洞庭湖降人与家眷……祭祀是虚的,后者才是要害。
不过,白元帅入这观前先曝身世,不免让人觉得她这是志在必得。
实际上也的确是志在必得,林士扬的反对看起来很强硬,但是他的私心不在这里,更不要说他本身与黜龙帮有密约了,而萧烁带来的扬州方向意见却是反而对白有思这边起到了推进作用——萧辉明确拒绝湖南诸侯往淮西的迁移,真这样肉就被端出去了,事到如今,湖南叛军要么降,要么死。
换言之,相对于之前的方案,萧辉更加能接受白有思现在就地改编湖南叛军,然后抵抗大英的方案。
当然了,这是萧辉之前得到巴陵相关处置结果后的反应,如果他知道了白有思的身世是否还是这个反应就要另说了……但真要另说的话,这件事也不是萧辉愿不愿意就能决定的。
一番讨论下来,在已经投降湖南叛军的主动迎合下,最终达成一致,苏车以及巴陵守军不再折返,还有他们的家眷也都一并送往淮西;而许玄为首的洞庭湖降兵以及他们的家眷就地安置,接受改编。
当然,白有思也做出了某种表示,愿意让这些降人统一编为一军,并以萧烁为总统。
当日大约议定,已经到了下午后半段,众人也不好摸黑渡船回去,更兼此地到底是洞庭湖中有名之地,白元帅下令就在这岛上处置降人,将降人分批分类送来整编处置,再运到岸上。
众人恍然大悟,便也安心住下。
而到了傍晚时分,第一批降人便先送来,一起抵达的还有远处依稀可见巴陵城来的信使、文书、粮食、钱帛,甚至还有工匠去了旁边最近的一个岛上修理装备。
一阵纷乱不提,到了晚上,押送第一批降人的淮右盟副盟主、黜龙帮大头领、杜破阵的生死兄弟辅伯石便来寻到了杜破阵。
“是真的。”灯火下,杜破阵当然晓得对方要问什么,便趁着外面嘈杂将白日的事情说了个清楚。
辅伯石沉默片刻,不由来问:“她此时将身世抛出来,是为了收拢湖南降人的人心?”
“必然有此意,但要我说也是顺势而为,是到了这地方必要对上这个身世,便干脆等打完这一仗立好了威,该施恩拉拢了再说出来。”杜破阵认真道。“人家到底是宗师第一,是黜龙帮靖安部的总管和龙头,这个身世如何也就那样了。”
辅伯石想了一想,继续认真来问:“她这般设计,必然是觉得秋后要动大兵,大英的人要顺流而下来迎她了,若是那般,你有什么念头?”
“老辅你是怎么想的?”杜破阵迟疑了一下。
“现在无外乎是两条路,一条是去湘水上游,另一条是留在洞庭湖这里……我觉得应该留在这里。”辅伯石一如既往的干脆。
“为什么?”
“去湘水的话,咱们的人水土不服,语言不通,风俗也不顺,水军也没了用武之地,偏偏还要跟本地人相争,而且还没了动弹的余地……到处都是不利;反倒是留在这里,帮着白总管对付大英的人,总有功勋可以做兄弟们日后的出路。”辅伯石努力劝道。“老杜,不要再乱走了,黜龙帮对咱们一直留着余地,咱们也该心里有谱。”
“老辅想什么呢?”杜破阵干笑道。“如何能去湘水?你说的对,只留在洞庭湖这里才行!不打仗,不显出本事来,不立下功勋,谁都小瞧你。”
辅伯石松了口气,就行认真言道:“既如此,你写几封文书来,好去安抚军心。”
“军心已经动摇了吗?”杜破阵猛地一惊。
“你为何觉得不会动摇?”辅伯石气急。“从南下开始,大家之所以没有动摇,只是因为白总管在这里,因为徐州行台一起来人了,以为咱们是跟着黜龙帮、跟着大明,与南梁一起结盟来对抗大英……老杜,我说句难听点的话,要是一开始按照你的意思径直南下,咱们淮右盟在淮南就分裂了!”
杜破阵沉默片刻,缓缓来言:“便是那样,也有人跟我走的。”
“就是因为有人会跟你走,才会分裂!”辅伯石咬着牙瞪着眼压着声音来对。“老杜,没了淮右盟,只你的一万义子军,黜龙帮就只把你当流寇了!”
杜破阵缓了一下,猛地反问:“你要我如何安抚?”
“既要安抚那些家在淮上的老资格,也要安抚义子军,你写几封信吧……”辅伯石恳切言道。
杜破阵点点头:“你说的对,无论如何要系住淮右盟这艘船,我这就写,你……”
话到一半,他又停下,然后认真来问:“老辅,你说白总管将我放到这岛上,是不是有些说法?”
辅伯石迟疑了一下,然后蹙眉来问:“你是说她想将你软禁,然后有所施为?”
“不至于。”杜破阵自己立即摇头。“上岛的又不只我一人,眼下的局势还是收降洞庭湖周边叛军为上,便是禁住我,怕也是防着我趁机抢夺一些兵员,占据一些地方,而越是这个时候越不能惹出祸来……我现在写信,你带出去给阚棱、老岳他们,让他们安分些。”
辅伯石连连点头,而杜破阵就在灯下摊开纸笔,一边写一边问辅伯石一些事情,中间辅伯石也指指点点的,要杜破阵这里改的委婉一些,那里改的严厉一些。
折腾了一晚上,二人同塌而眠,到了翌日,两人又一起去见白有思,说些军务,然后免不了与林士扬争吵,但岛上委实忙碌,辅伯石待到下午,便也要离去,杜破阵自然又去送。
临走之前,辅伯石到底是没有忍住,拉着对方手恳切来言:“老杜,我还是那句话,淮右盟是咱们的根基,千难万难一定要维系住整个淮右盟,这样你我乃至于所有兄弟才能有个结果。”
杜破阵深以为然,只执手相送。
人既走,又忙碌一日不提,到了第二日早上,随着巴陵城那边又一支船队过来,白有思立即单独召见了杜破阵。
“杜龙头,首席那边有大行台的指令给你,让我把这个东西借你一用。”白有思先将文书递给对方,复又从腰间取下一物,正是那个罗盘,然后还稍作解释。“此物之神异,不亚于王怀绩的神镜,我师父的卜棍……若你心中有惑,执此物念动咒语,便能指向心中所欲……若遇迟疑不定,此物最能破局,但要小心,一旦使用此物,便有杀身之祸,非大毅力与大决心不能渡过。”
杜破阵怔了一下。
毕竟嘛,他跟张行也认识六七年了,又算是黜龙帮编外高层,自然晓得这个罗盘……不过这个东西让自己用一用是什么意思?
而很快,这位淮右盟盟主就猜到了一种可能,那就是对方对自己厌倦了。
那位首席厌倦了淮右盟这种反复的脱离黜龙帮又藕断丝连的状态,厌倦了自己这种始终放不下“野心”却若即若离状态……现在要自己给他个痛快答复。
杜破阵又看了一眼,信是真的,来自于张行亲笔,而且还有大行台的文书总管陈斌、帮务总管雄伯南的联署,那罗盘应该也不是假的,因为白有思此番南下一直带着,杜破阵见过两次……这下子,杜盟主真有些畏惧了,他既对张行和黜龙帮现在这种态度感到畏惧,也对自己真正的想法感到畏惧。
过了好一阵子,眼见着对方根本不接罗盘,白有思便先放下罗盘到身前案上,然后起身绕到对方身后负手来言:“其实我也不愿意用这个东西,平白无故的,只是前途混沌,如何就要拼却生死?不是说它没用,真到了无立足之地,无一线生机的地步,这就是天底下最厉害的宝贝,但依我说,三郎跟大行台那里太着急了,咱们之间不至于到这个份上。”
杜破阵心中猛地松了一口气,无论如何,身为黜龙帮直接对接自己和淮右盟的白有思态度和缓,似乎本就是唯一能摆脱如此困境的门路。
一念至此,其人内中强压不安,直着身子勉力来言:“白总管,在下晓得,这是大行台那里疑淮右盟了……但你亲身在此地,便该晓得我们淮右盟堪称尽心尽力,并无半点离心之举,如何便要疑我们?黜龙帮已经强横到不能容人的地步了吗?”
说到后来,竟有些义愤填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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