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9章 水流云出,乱点驼酥 (第1/2页)
承光殿中,茶案上冒着热气的茶,有两杯。
饮茶的主客,只剩一人。
皇帝出神地看着何心隐方才坐过的地方,不知在想什么事情。
站在远处的张宏正要上前,却见中书舍人靠近皇帝,又默默站定。
王应选合上了白净如洗的起居注,快步地挪到皇帝身后:“陛下,方才奏对时,臣耳聊啾而戃慌,听得不甚清楚……”
朱翊钧这才回过神来。
他回过头,就看到王应选一脸脾约的表情,显然是不知道起居注该怎么记。
朱翊钧忍不住失笑:“卿可以听清楚。”
哪怕原话被记下也无妨,最多也就是个何心隐早有不臣之心,被皇帝反唇相讥而已——他这番言语当然是挖苦人的反话,不然呢?难道朝臣敢理解成皇帝教人造反?
但王应选没有立刻退下去。
他犹豫片刻,还是忍不住开口道:“臣不明白,陛下为何要与梁汝元说那番话。”
一番奏对,王应选不明白的事太多了。
作为中书舍人,记录起居注的皇帝心腹,自然是皇权特许的有惑就问。
朱翊钧缓缓站起身来,神情莫测:“朕想说,也就说了。”
他当然知道王应选的意思。
无非是要利用何心隐,说点场面话,萝卜大棒的老套路,依旧能随意驱使。
根本没必要说那番话——以至于连这位中书舍人,都分不清真假。
但,就像朱翊钧的回答一样,他想说,也就说了。
王应选再度追问道:“陛下庙算高绝,臣还是不明白,梁汝元已经耳顺之年……”
未尽之语,自然是何心隐都快死了,既不可能出狱就收拾东西谋反,也不可能因为皇帝一番话就幡然悔悟,誓死效命。
一堆无用功,难道就为了过过嘴瘾讥讽何心隐?
朱翊钧闻言,突然叹了一口气,语气有些寂寥:“卿当然不明白,既看不明白何心隐,也看不明白朕。”
“这些话,又哪里只是对何心隐说的呢?他教授的徒子徒孙,他交游的党朋会社……”
朱翊钧顿了顿,看向王应选:“当然,也包括你在内的所有人,王卿。”
王应选一惊。
只以为皇帝在敲打自己,他连忙就要请罪。
朱翊钧摆了摆手,将他打断:“一时半会与你解释不清,今日奏对,卿只需知道,革新朕要大权在握;治政朕需广纳意见;掌舵……朕就要往前多看一些了。”
王应选若有所悟,愁眉紧锁,一时无言。
朱翊钧看着陷入沉思的王应选,:“当初邓以赞值万寿宫的时候,也是这样过来的,多听多看,朕更看好你。”
小王毕竟是万历二年的进士,比之邓以赞而言,短于老练,却胜在思想上跟得紧。
朱翊钧说罢,拍了拍王应选的肩膀,便转身走回御座。
张宏见状,连忙上前行礼:“奴婢去请梅参谋。”
见皇帝点了点头,他这才缓缓退了出去。
……
何心隐再度回到了他熟悉的顺天府大牢,神情惘然地席地坐回了角落。
面圣之后,一身罪刑消了大半。
今年指斥乘舆一案,以及万历三年二月扬言首辅专制朝政一案,分别由皇帝本人表态,以及替首辅大度,一笔勾了销——也就是案犯与当事人私下和解了。
逃戍一案,则是重新发配为沈鲤帐下的税兵——就像他的老师颜钧一样,发配贵州充军不过七日,就被俞大猷请去帐下做了军师,合理合法。
也只有嘉靖四十年玩弄谶纬一案,以及妖道金云峰怂恿土司谋逆,无辜被牵扯一案,还需要等着审结了。
后者本身就跟何心隐没什么关系的冤案,至于前者……反正他是徐阶的胁从犯,再加上自己年事已高,国朝优容老迈,也就夺去功名的刑罚值得一说罢了。
如此,便是何心隐安心坐牢,等沈鲤休沐到年后,再一同去山东拜会衍圣公。
这样倒也遂了何心隐的意,正好给他腾出时间,整理一番今日所得的感悟。
这时,大牢外响起谈话的声音。
何心隐听到声响,抬起头来。
只见牢头点头哈腰引着两人走了过来,赫然是府尹公子王象晋,以及左佥都御史协理院事耿定向。
“还请两位长者长话短说,否则我父发觉,定然要打断我的腿。”
王象晋朝着牢里的何心隐拱手一礼,心虚地叮嘱了一句。
说罢,就转身离去,显然是纠缠那位府尹父亲王之垣去了。
何心隐看着王象晋的背影,好奇与耿定向问道:“朝廷没有为难这些士子罢?”
耿定向招了招手,示意牢头打开狱门。
他捂着鼻子往里走,口中瓮声瓮气解释道:“说大度也算大度,说为难也算是为难了。”
“皇帝让当日犯上谏言的士子务农耕田,挑粪堆肥,便不再追究。”
“王家子整日泡在粪缸里怡然自得,不仅被皇帝轻轻落下,还赐了些好物,以示恩赏。”
“赵家子以皇帝折辱过甚,不肯屈就,被革了功名,赶回南京了。”
皇帝这要求,朝臣自然没有求情的余地,士人农桑嘛,谁不说一句教化有方?
挑粪堆肥,那都是正经活。
怎么,皇贵妃干得,你士子就干不得了?
何心隐闻言也不觉得奇怪,要说举大旗讲正确,皇帝绝对是当之无愧的泰山北斗。
时间有限,不便在这个话题上多说。
何心隐盘膝坐在地上,直入主题:“衍圣公家侵占田亩,鱼肉赤民,陛下想让我为前驱。”
耿定向接过牢头递过来的蒲团,正要放在长凳上盘膝坐下,闻言动作不由一滞。
他惊疑不定地看向何心隐:“夫山应下了!?”
何心隐坦然点了点头:“我看了卷宗,鲜血淋漓,不能不应。”
耿定向痛心疾首:“糊涂!”
他伸出一根手指,来回指着何心隐,颤声道:“这事哪里轮得到你来做!”
“上到海瑞、陈吾德,下至沈鲤、余有丁,朝廷这么多大员,谁会办不了一个世家!?”
“不过是皇帝不忍见他们身败名裂罢了!偏偏让你赶着凑上去!”
何心隐沉默片刻。
这道理他自然明白。
圣人世家,办狠了就是欺师灭祖,身败名裂;应付了事就是欺君罔上,愧对苍生。
皇帝正要让他这个草民去打头阵,朝廷才能作出一副无可奈何的白莲花模样,也好保全沈鲤、余有丁这些人的身后名。
但,即便知道,他仍旧毫不犹豫地接了下来。
何心隐没有去看耿定向,双眼放空,喃喃道:“天地间自然有一杆秤,无论是皇帝,还是圣人世家,都得上去称量。”
耿定向站起身,在逼仄的大牢中来回踱步,走来走去。
“那能一样么!”
耿定向面朝墙壁,语气中带着一丝焦躁:“皇帝是皇帝,犯上直谏是士人的本分,谁也说不出个不是来。”
“孔家是什么!是圣人的衣冠冢!你若是敢掀了圣人的衣冠冢,在士林中恐怕就要臭名昭著了!”
何心隐摇了摇头:“我为赤民张目,公道自然人心。”
耿定向霍然回头,瞪向何心隐:“公道只有一时!”
“是!有皇帝撑腰,有孔家侵占田亩的事情,此行你必能将孔家打成过街的老鼠,群情汹涌,所向披靡。”
“之后呢?”
“皇帝一死,天下人都会争相替孔家翻案!”
“届时皇帝尚且有人替着说话,你恐怕就是个迎逢上意,欺师灭祖,废弛国粹,斫丧斯文的身后名!”
凡是对孔家出手过的,别看当时人人称快,要不了多久就是狂风骤雨一般反攻倒算——甚至都不需要谁主导,酸腐士人们读着孔家挨欺负的历史,自己就哽咽上了。
什么毁弃典章、陵迟风教、隳坏旧制、荡涤故实……帽子数都数不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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