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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七十二章 说出你的恐惧

  第二百七十二章 说出你的恐惧 (第2/2页)
  
  一个牵马的农夫从三人身边走过,很不巧这是一位会讲英语的反伯格曼主义者。
  
  路老板听得目瞪口呆:“他们。。。”
  
  玛丽妮无奈道:“伯格曼在电影上是大师,但是他的风评的确不大好,这些教徒很蔑视他。”
  
  伯格曼的私生活风格说起来同路老板有一定相似之处。。。
  
  2013年有一部瑞典电视台拍摄的纪录片叫《打扰伯格曼》。
  
  影片的主演名单里有几十个全世界知名的导演,包括张一谋和李安。这些普通观众眼里的大师在纪录片里,表达自己对于这位大师的认可和评价。
  
  但有一位拍摄过《狗镇》的冯提尔是这么说的:
  
  伯格曼曾对我说过,他年轻时曾在瑞典文化的最高殿堂——皇家歌剧院里打手冲。
  
  这个恶习一直到了70岁都不能停止,有时候得等萎缩的水袋休息几天再充盈起来。
  
  。。。
  
  伯格曼的一生有5个老婆,9个孩子,史诗级数量的情人。
  
  他每部电影的女主角、女配角,接触到的一切能够引起他艺术眼光去审视的女性,都会成为目标。
  
  都说艺术家是天才和疯子的混合体,也许对于这位世界公认的电影大师,还有另一个属性:
  
  变态。
  
  法罗岛的常住居民只有大约500人,岛上没有银行、邮局、医疗设备和警察局,道路也少。
  
  老管家载着路宽和玛丽妮开过石子路和一片土路,这才抵达伯格曼的住所,从外面看也就是一个农家小院。
  
  “滴滴”两声鸣笛,一个身材佝偻的老人拄着拐杖走出来,神情淡漠。
  
  “芬威,把院子后面的牛屎铲掉。”
  
  电影大师面对着和熹微的日光仍旧有些睁不开眼,这是长期剪片的导演都有的毛病。
  
  “你就是路?”
  
  “我真不喜欢仰着头看你,我年轻的时候跟你差不多高。”
  
  还没等路老板答话,伯格曼就冲几人摆了摆手:“进来吧。”
  
  玛丽妮看的惊讶异常——
  
  今天也许是伯格曼近十年来说话最多的一次了,还是同甫一见面的东方青年导演。
  
  伯格曼的住所没有会客的地方,他基本没有客人,也不见客人。
  
  玛丽妮扶着他,三人在一处由谷仓改造成的小型电影厅里坐下。
  
  他在这里收藏了4000多卷录影带,每天午休完会雷打不动地开始坐着看电影,持续了四十年。
  
  影厅里光线黑暗,屏幕上还放着静音的《返老还童》。
  
  路老板的心情有些激动。
  
  他竟然看了不止一遍!这可是伯格曼啊!
  
  虽然他没有李安对伯格曼那样的疯狂的痴迷,但从前世在电影艺术中折戟沉沙,成长到现在能够面对面地跟全世界的顶级大师对话。
  
  这是一种至高无上的精神激励。
  
  “我听马丁说,你想见见我,有什么话你可以说了。”
  
  路宽沉吟了几秒,斟酌着吐露心声:“我。。。突然觉得自己不会拍电影了。”
  
  “以往片场上的灯光、摄像机、演员在我眼里像是可以随意挥霍的颜料,我可以用他们尽情地作画。”
  
  “可是从《返老还童》之后,我好像多了一种患得患失的感觉,我甚至感觉回到了前。。。”
  
  “回到了我最开始学电影的时候,连摄像机怎么用都不懂了。”
  
  伯格曼似乎连抬抬眼皮都感觉费劲,斜靠在沙发上,玛丽妮给他披上薄毯。
  
  他沉思了许久,似乎像是睡着了,忽然又操着嘶哑的嗓音道:“你不是不会拍电影了,你是心理出问题了。”
  
  “跟你讲讲我自己的故事吧。”
  
  “1955年,我刚刚和上一任妻子安德森分手,两部电影接连亏损,导演生涯快要走上了绝路。”
  
  “我认识了一个新女孩,叫乌曼,她对我说,为什么总是拍那么阴暗的东西,去拍喜剧片吧?”
  
  “你知道的,当时摆在我面前只有两条路,自戕或者拍喜剧,拍喜剧其实跟自戕差不多。”
  
  路宽心下了然。
  
  伯格曼的许多电影乖戾阴暗,很容易引起观众的不适,这和他的原生家庭有关。
  
  父亲是牧师,但只会对着教徒大谈上帝之爱,对包括母亲、哥哥、妹妹在内的家庭成员只有暴力。
  
  大学期间他与家里决裂,后来哥哥自杀,母亲出轨,妹妹堕胎,从未享受过家庭的温馨。
  
  以至于后来在玛丽妮拍的《伯格曼的小岛》中,他对着镜头直言:
  
  我一直驻留在童年的恶浪里,我这一生,爱是奢侈品,一直缺席,我甚至对自己都感觉不出爱。
  
  路宽面对他的自嘲有些勉强地笑笑:“我在大学时代看过你的《野草莓》,里面伊萨克的台词令我不寒而栗。”
  
  他说的是伯格曼在《野草莓》中借男主角之口说的一句独白:
  
  我诞生于冰冷的子宫。
  
  伯格曼无声地笑了笑:“有了乌曼的陪伴,我拍出了《夏日微笑》。”
  
  “见鬼,听名字就不像是我的电影。”
  
  “我和乌曼回了法罗岛,同居了五年,携手创造了12部电影、一部戏剧和一个女儿。”
  
  “1962年,我在剧组出轨,乌曼离开了我。”
  
  伯格曼的语气坦然,像是在诉说另一个人的人生,他从没有掩饰过自己堪称变态的性冲动。
  
  即便是对着镜头。
  
  “那一年,我和你变得一样!一模一样!”
  
  伯格曼像是想起什么值得激动的事情,突然有些面色潮红地坐直了身子。
  
  “我开始做梦,在梦里我连蒙太奇都不懂是什么,那可是20世纪20年代苏联的理论啊!”
  
  路宽神情凝重地看着他:“那你是怎么。。。”
  
  “我开始疯狂地和女演员做愛,我简直要把自己溺死在那些不忠和沉沦中!”
  
  “你成功了?”
  
  伯格曼的兴奋戛然而止,他落寞地摇摇头:“我成功了,但是只能拍出伯格曼的电影,再也拍不出《夏日微笑》了。”
  
  路宽张口结舌地说不出话,很快又反应过来他话里的含义。
  
  伯格曼一生拍了近50部电影,但一部爱情片都没有,即使有男女情爱,也皆是悲剧。
  
  《野草莓》中的伊萨克对着妻子吼:“打掉孩子,不要让他和我一样,成了地狱婚姻的产物。”
  
  《呼喊与细雨》中的两姐妹,一个变态压抑,用玻璃割破下体,以此拒绝与丈夫做愛;一个放纵欲望,导致丈夫自杀;
  
  《秋天奏鸣曲》中的伊娃,在丈夫向自己求婚前对他说:“我不爱你,我也从未爱过任何人。”
  
  《犹在镜中》那个埋头创作的作家大卫,也明显有自己的影子——不知如何面对子女,做个好父亲。
  
  大卫的那次自杀未遂,也是伯格曼本人经历的移植。
  
  这就是他所称的“伯格曼”的电影。
  
  他失去了乌曼,或许也失去了短暂获得的爱的能力。
  
  伯格曼突然拿着遥控器继续了小银幕上《返老还童》的终章,张漫玉在养老院的躺椅上抱着变成婴儿的李明的场景。
  
  “你知道我为什么会见你吗?”
  
  路老板无言地摇摇头。
  
  “你这部电影的技法只能算合格,但你拍出了我拍不出来的东西。”
  
  87岁的老头咧嘴笑了笑,声音嘶哑:“爱。”
  
  “但从你现在的状态里,我又看见了另一样情绪。”
  
  伯格曼轻吐出一个词语,听得路宽毛骨悚然。
  
  “恐惧,我在你眼里看到了恐惧!”
  
  “令我陷入困境,只能拍出黑暗、绝望、阴暗的电影的恐惧,来自我的家庭,甚至来自我自己的电影。”
  
  “路!告诉我,你的恐惧是什么?!”
  
  路宽看着他浑浊又锐利的眸子,只感觉自己全身寒毛直竖,整个人都轻微地战栗起来。
  
  伯格曼仿佛有一双来自地狱的眼睛,把他电影中的焦虑、恶毒、愤懑、悔恨一股脑地倾泻了出来!
  
  “我。。。我也做了一个梦。”
  
  路宽艰难地咽下一口口水:“我梦见了另一个我,在酒桌上,下一秒可能就要死去。”
  
  “在那个梦里,我现在拥有的一切都化为了泡影。”
  
  “我的艺术才能,我的财富,我的声望,我的拥趸,还有。。。”
  
  “还有一个女孩。”
  
  路宽像是做了一次高强度的精神电疗,在与伯格曼痛彻心扉的交谈中,感受着来自自己灵魂深处的颤抖。
  
  “她是我的女主角,但在梦里我们是陌生人,我只能看着她的海报同她对视。”
  
  他尝试向伯格曼解释自己的恐惧:“中国古代有一位哲学家叫庄子,他在梦中变成了一只蝴蝶。”
  
  “再醒来的时候他禁不住疑惑,到底是自己做梦变成了蝴蝶,还是蝴蝶做梦变成了自己?”
  
  “我现在就是这种感觉,我感觉随时可能失去一切,这是我的恐惧。”
  
  一无所有的时候,人只会昂着头出发。
  
  功成名就时,才会低着头察看,哦,原来我已经获得了这么多。
  
  再抬头时,脚下的步伐就迟滞了许多。
  
  人都是这样,特别是对于一个经历过生死的穿越者。
  
  拥有的越多,内心就越恐惧。
  
  昏迷时,刘伊妃守在他的床边,听到了三个名字。
  
  曾文秀是他前世的生母,为了悼念,他把母亲写进了电影里。
  
  刘伊妃代表他现世拥有的一切,而黄亦玫是他恐惧回到的前生。
  
  伯格曼哑然失笑,真是一个有趣的哲学命题。
  
  “能够对抗你的恐惧的最好的武器,就是你电影里的爱。”
  
  “我这一生没有爱别人、甚至是爱自己的能力和机会,但是你有,你才不到30岁,有无数次选择的机会。”
  
  伯格曼哀恸道:“年轻时,我用放纵来掩饰我的恐惧。”
  
  “等最后一任妻子英丽德罹患癌症离开我以后,我才发现我这一生都没有逃脱得了这种恐惧。”
  
  他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来,指着快要日落的窗外:“我每天只是走来走去,一整天不和任何人讲话。”
  
  “我夜夜都会想起她,想起我曾经爱过的那些女人。”
  
  “我在岛上不会看任何一部‘伯格曼作品’,因为看时会更觉得自己可怜无助,随时都要哭出来了。”
  
  伯格曼伸出手,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拍在路宽的肩膀。
  
  “孩子,我的恐惧脱自母胎,但从你的《返老还童》里,从那个养母的角色里,我能看出你享受过来自家庭的爱。”
  
  “但在你的李明身上,我看到了一个苍老的、千疮百孔的灵魂,你才不到三十岁啊?”
  
  “为什么会给我这样沧桑的感觉?”
  
  “相信我,你要去面对自己的恐惧,不要像我一样用放纵和逃避来麻痹自己。”
  
  “你之所以看自己拍的作品怎么都不对劲,就是因为恐惧封闭了内心,你害怕任何一步的行差踏错,都会毁掉你的现在。”
  
  伯格曼微笑看着他:“睁开眼,蝴蝶先生。”
  
  路宽喉头滚动,看着这个风烛残年的老人有些无语凝噎。
  
  无怪李安会伏在他的肩头痛哭。
  
  从这样一个痛苦了八十多岁的灵魂里,从他浑浊又锐利的眼眸里,所有人都能看见自己前半生的凄惨、痛楚、无奈、蹉跎。
  
  伯格曼仿佛是一个装满了一切极端的负面情绪的冰冷机器,当你带着恐惧,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触摸他。
  
  你会突然发现,他竟然是温热的。
  
  也许只有这样情绪和情感复杂到了极致的人,才能成为所有大师眼中的大师吧。
  
  伯格曼收敛了一些情绪,拍了拍沙发:“坐下,陪我一起再看一遍你的《返老还童》。”
  
  影厅里骤然间暗了下来,一个反方向的钟出现在画面中间。
  
  “你的电影,让我看见了黑泽明的影子。”
  
  “你们都是很懂得扎根本民族文化的导演,你的《返老还童》,他的《七武士》和《蜘蛛巢城》。”
  
  路宽点头:“我认为艺术离开了民族文化的母体,就会迅速凋亡,那是流传和继承在血脉中的东西。”
  
  “你的电影中有一些镜头很奇特,有梵高和雷诺阿的影子,但又好像不全是。”
  
  伯格曼按下遥控器,画面定格:“比如这里,李明站在阶梯上看着40岁的女主角。”
  
  “你这张构图和色彩并不是百分百的梵高,在画面下摆和光线死角上留出太多空间了,看起来很怪但好像又独具意境。”
  
  路老板笑道:“这是我的一个尝试,不知道你有没有了解过中国画。”
  
  “中国画中有一种概念叫留白。”
  
  “在关键处不着笔墨、不施色彩,以空白为载体,营造出一种空灵、悠远、含蓄的意境,让观者的想象力得以充分驰骋。”
  
  他按下按钮继续播放:“这里是第三幕两人的相见,人生相向而行,同为40岁的灵魂,彼此间已经无需太多言语,只剩脉脉的柔情。”
  
  “因此我在这几段的构图都做了留白处理,画面上的元素越少,越能给他们留出遐想的空间,我想试试看能否引起观众的共鸣。”
  
  伯格曼听得呆了,这个快90岁的瑞典老头从没听过这样意蕴悠长的画术。
  
  西方绘画多注重对客观世界的如实描绘,追求写实性和立体感。
  
  画面往往会被填满各种具体的物象和细节,力求还原真实场景。
  
  而中国画的留白则强调以虚衬实、以少胜多,更注重通过简洁的笔墨和空白来传达精神内涵和意境,追求一种超越现实表象的审美体验。
  
  他把刚刚的镜头反复播放了四五遍,这才苦笑着摇头:“路,我低估你了。”
  
  “你来自一个伟大的民族,你是幸运的艺术家。”
  
  “所以我参加了北平奥运会开幕式方案的竞标,如果能入围,我准备息影一年专心把这件事做好。”
  
  路宽憧憬道:“我心里有一种预感,通过这样高强高压的头脑风暴,去做民族艺术和现代表现手段的融合。”
  
  “甚至是通过大型晚会,学会更加娴熟地处理场面调度,会对我以后的电影更有启发。”
  
  “怪不得马丁告诉我,他遇到一个可能将来会成为黑泽明那样的大师的年轻人。”
  
  伯格曼一脸欣赏地看着路宽:“你没有辜负他的评价。”
  
  “伯格曼,黑泽明那样的大师。。。到底是一种什么境界?”路老板很好奇。
  
  老人沉思了几秒:“刚刚学习导演的青年人,喜欢用各种花哨的技巧,推拉镜头、过肩、长镜头、各种蒙太奇。”
  
  “入门的导演,开始由内而外地去感受和创作电影,用最自然的叙事,尽可能地包含住技巧营造的看点。”
  
  “所谓大师,像黑泽明、布努埃尔、费里尼一样的大师,你在他们的电影里找不到技巧的影子。”
  
  伯格曼看着他笑道:“即使你找得到,也会发现已经完全融入了电影中去,是为一体,根本无从分辨。”
  
  “大师,是不叙事的。”
  
  “电影中的人物形象立住以后,就是他们自己在屏幕上表演,你会觉得和导演已经没有关系了。”
  
  路宽听得寒毛直竖,灵台一片清明,好像伸出手能够触摸到了大师的那扇门。
  
  可再睁开眼仔细地看过去,发现还是离得很远。
  
  中国传统文化讲人生的三重境界,恰好能对应的上伯格曼的电影三层次。
  
  看山是山,看水是水;
  
  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
  
  看山还是山,看水还是水。
  
  伯格曼看着青年人呆愣的样子默默点头:“懂了吗?”
  
  路老板回过神来,淡然道:“懂了,但又忘了。”
  
  伯格曼听的一愣,旋即抚掌:“好!好!忘了好啊!”
  
  年龄相差一甲子的两位导演相视而笑,看得老管家和玛丽妮都一头雾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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